【一】忧思难忘
陛下已经去妖界十四年了。
老妖王过世，几个孩子争权夺位闹得六界乌烟瘴气，陛下过去主持大局，这一去就是十四年，自从我跟着陛下，还没有和他分离过这么久。
今日霜降，妖界霜寒露重，不知陛下身体可受得住？我忍不住叹息。
嫦娥姐姐瞄了我一眼：“你叹息什么？”
“没什么，你这广寒宫的桂花糕太好吃了。”
“我难道不知道你心意？哦，这天界谁不知道你心意？你会因为一块桂花糕叹息，这一千年来你的叹息从来都只为他吧。”
又来了，我头疼。
“你别摇头，难道姐姐说的不对，你何止叹息，哭的，笑的，所有的心意都是为了那位。”
“我没有，我这几年明明已经很好了啊。”我负隅顽抗。
“明明是装得好了。”嫦娥姐姐戳穿我一点不留情面。
“哎，姐姐，我是来这广寒宫散心的，你干嘛又说我？”
“既然是来散心的，干嘛又想着他，还一会儿叹口气，一会儿摇摇头，我都看不下去了。”
“可是陛下真的去了很久了啊！”
顿了顿，
“再说，再说现在天气转冷，又没人在身边照料，他还有旧伤，复发了怎么办？”
“他是天帝啊，怎么会没有人照顾，你别瞎操心了，还有说天冷的，你的陛下在做陛下之前可是夜神，日日霜寒露重的布星，不也过了几千年好好的，怎么到了你这里，他身子弱的连我这玉兔都不如。”
“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之前因为……”
“好啦好啦，你别和我解释了，我都听过几千遍啦，因为之前他为先水神丢了半条命，又受穷奇之苦，被赤霄剑刺了一剑，忘川大战之后各界征战，大大小小的伤也不少，这话你月月都要和我唠叨，还陛下去了很久了，十四年，那是人间，在咱们天界也不过是十四天，你一个月只来我广寒宫两三次，我俩这几百年来差不多都是十四天才见一面，怎么也没见你很想我的样子？”
“姐姐，你怎么和陛下比起来了，而且我现在不是日日都来看你嘛！”
“你日日来看我？当我傻子呢，天帝走后，你才日日来看我，天帝要是在，你十天半月不来看望我一次，我哪里比得上天帝呢？那可是你放在手心掌心的人，你来姐姐这里不过闲话解闷散心罢了，上次中元节，我喊你过来陪陪我，你来了一刻钟都没有，天帝就传话有事，你慌得什么似的，跑得比我那玉兔都快，飞奔回去璇玑宫，我当什么大事呢，后来我听一个小仙侍说，只是因为喝的茶不如意，在那里闹脾气，这位也是被你惯坏了，你现在已经是上元仙子了，还当是他的小仙侍呢，时刻围着他转。”
我哑口无言，其实上次不是陛下传话我，他也并不是因为茶不好喝闹脾气，他是为了妖界内斗伤了凡人生气，随手泼了两杯茶，当值的小仙童以为陛下是因为他泡的茶不好喝在发脾气，让我赶紧回去，我回去看陛下明明好得很。
只是刚才那样仓皇的离开广寒宫，也不好意思再回去。
我就知道嫦娥姐姐不会放过揶揄我的机会。
“姐姐，姐姐，你再这样说，我就不敢来了。”
“行了行了，在我这里撒娇卖宠样样在行，回去就哑了，不然不会一千年了，天天大眼瞪小眼，亦步亦趋的跟着，还是三句离不开正事，没有半点进展。”
“我乐意。”我不服输。
“桂花糕堵不住你的嘴，别忘了你过来是帮我捣药的，吃完去干活。”
“哼，我也不是你的小仙侍，干嘛使唤我。”
“吃我的，玩我的，伤心时让我收留你，现在不认了。”
嫦娥姐姐拢了拢衣服，放下玉兔，随手拿了一枚龙眼一边剥，一边气定神闲的看着我
那玉兔脱了嫦娥姐姐的怀抱，飞奔了出去，云海雾缭里，桂香飘远。
桂花也没有陛下身上的气味好闻，我确定。
平日我离陛下那样近，闻得到他身上的味道，连梦里见到他，也可以闻得到那香气。上次我采集露水，受冻生病了，几日没去看他，晚上就梦见了他。
因为生病我睡得不是很好，夜里听到门窗响动，想必是魇兽跑动食梦，转个身想继续睡觉。
然后我看到陛下站在床前，他朝我笑了笑，带着一点疲倦和温柔，我挣扎着想坐起来，他过来扶我。“你病了躺着就好，不必起来。”
梦里他说话也可亲多了。
我们陛下虽然温和，但是性子冷淡，大殿下时我还经常见他笑，也有玩笑的时刻，做陛下后就日渐冷硬，笑容几乎是消失了。
我真喜欢梦里的他，这样温柔。
也许我梦见的是大殿下，而不是陛下。
“殿下，是你么？你怎么来了？外面冷么？”
“不冷的，怎么你冷么？”他说话很轻很慢，起身拿了一个厚毯盖在我身上，手擦过我脸庞，明明是凉的。
他那样怕冷。
我握住他的手放在嘴边想呵暖，他有点愣住。
我把他的手捂在心口，然后伸出另一只手，身体前倾抱住了他。
他竟然这样瘦，一直知道他身子单薄，但是抱着时才知道是这样的瘦削。
“殿下，你不要哭，这样就不冷了。”
我之前做错过，在你困苦时没有上前给你保护，这次我不会了。
因为是在梦里，哪怕是在梦里。
“殿下，我来了，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。”
夜很静，我趴在他肩头几乎睡着，他把我手臂拉下来，放在毯子里，却并没有把我从身上推开。
我们大殿下是天上地下最温柔的人，没有人比得过。
躺在他颈窝处，闻得到他身上的气味，比我平时闻到的都更香，更好闻，更……蛊惑人心。
我忍不住把手从毯子里拿出来，抚了抚他下巴，顺着他下颌线，摩挲着他脸庞，触手冰凉一片。
怎么还这么凉？
我抬头吻上他脖颈。
他扶着我肩膀想推开我：“邝露，你生病了，休息吧。”
“大殿下，殿下……我好想你，你回来看看陛下，看看我们好么，陛下他时常不开心，我没有办法……我想让他多笑笑，可是我没有办法。”
我抱着他不肯放手，哭得他衣服上颈窝里都是眼泪，大殿下没说话，也没推开我，一只手扶着我，转头看着外面。
夜正深沉，月光洒进屋子，没有点灯。
我停止了哭泣，又开始咬他的脖子。
他叹口气，把我手臂攥得生疼，到底没有推开我，我步步紧逼，又亲上下巴，脸颊。
殿下啊！
终于，我吻上了他的唇。
和他的手，脖颈，下巴，脸庞一样，都是冰冷的，他垂眸看着我，眼神明亮，是大殿下的眼睛。
我觉得是亵渎了他，伸手盖住他眼帘。
他握住我手腕，把我手从眼睛上拿下来，扶着我肩膀的手松开了点，另一只手放开了我手腕，抬起来扶着我脑袋，然后，侧头吻住了我。
我不敢动。
他那么温柔，亲两下就看看我，仿佛在确定我心意，又怕我受伤，然后再啄上来，幽暗中他的眼睛依旧有神采，我完全失去分寸，掉在这夜里，这眼神里，往下坠，往下坠，什么都感受不到，除了他的气息，比桂花更诱人的香气。
“傻笑什么呢？”
嫦娥姐姐斜着眼觑我。
“没什么没什么，桂花糕好吃，太好吃了，下次还帮姐姐一起做。”
那日梦醒后我的病就去了大半，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我的结界是否完整，陛下日理万机，魇兽日日跟着我，如果不小心被它吃了梦，再被陛下看到，那真的不用陛下赶我，我自己在璇玑宫都待不下去了。
几百年下来，别的本领没见涨，设结界的本领一骑绝尘。
关于陛下的梦我做了也有成千上万次了，但没有一次我敢像这个梦里这样放肆，陛下也没有一次像这个梦里这样温柔。
也许我梦到的真的是殿下。
前几百年我还经常梦见大殿下，梦见他在哭，梦见他被割龙角，剜掉龙鳞，而我无能为力，从梦中哭着醒来。
大殿下做天帝后，没有宣新的夜神，二十四星官轮值布星，他也没有再教我布星，布星台也不再去了。
但我还是经常往那里跑，想象他前几千年一个人站在那里布星的情景，想必他熟悉这地上的砂砾就如同熟悉这天上的星。
我悄悄地缠着各位星官学习布星，修习了三百年，才终于知晓了全部星辰走位，有时也会冒名偷偷布星，星官们知道我是他近侍，况也没有出过差错，倒也乐意我替劳。
有时完成了布星无人欣赏，我就站在布星台上看四下星河灿烂，感受到风，暖的，冷的，从几千年前他身边吹过，一直吹到我这里。
可惜他再也不来这里了。
那日赏花大会后，众仙家都在上清殿饮酒作乐，我去给嫦娥仙子送花，那是我第一次去广寒宫，仙子留我在高台阁休息说话，我才发现在这里可以看到诸多仙家宫殿，可以看到我家太巳府，可以看到姻缘府，南天门，还可以看到璇玑宫，和布星台。
他当时就站在布星台上，一抹清影，茕茕独立。
我像当初发现在彩虹桥下哭泣的小白龙一样，惊在当地。
广寒宫的月桂粗壮高大，花繁叶茂横枝窗前，香气扑鼻不绝。
我知道他看不到我，他只能看到明月高悬，看到桂花和楼阁的影子。
我说：“嫦娥姐姐，你这里的桂花好香啊！”
嫦娥姐姐说：“你若是喜欢，就常常来看我。”
我说：“好啊好啊。”
我深吸一口香气，眼泪停不下来。
那以后我就发现他一年还是会去两三次布星台，有时是政务繁忙不得喘息，有时是佳节人团圆，也有时是夜深人静花睡去，他说：邝露，你退下吧，我休息了。
我就乖乖退下，奔到嫦娥姐姐那里，等着他出现在布星台上。
我知道他避开了所有人，他想避开所有人。
我再也没有去过布星台，也没有再梦见过大殿下，直到这个夜晚。
他走后，我日日来看望嫦娥姐姐，坐在高台阁盯着南天门，他若是回来，我要第一个知晓。
我，真的太想念他了。
我的小白龙殿下，我的天帝陛下。
